二十五年前，你选调返回津城；我“倒
门”到一个僻远的小村照顾岳父岳母，我俩这对最要好的朋友再也未能聚首，尽管我们都在思念着对方，向人们打听着对方。直到不久前，我才按照你姐姐、姐夫提供的地址，在坐落于天津小刘庄附近的一家国营工厂里找到你，你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工厂已经倒闭，倒闭的工厂却依然需要你看守大门。看守大门的你跟我一见面寒暄几句后就絮叨起自己心中的疑惑：工人下岗了，书记、厂长、供销、业务科长以及会计等行政人员却依然留在厂内，
麻、宴舞，按月领取靠卖了一块地皮得到的利息发放的工资。“这些情况国家大概不知道吧？要知道了，怎么能白白养活这么多闲人，浪费这么多钱呢？”你一遍一遍地絮叨着，这一情况引起你对当年
队的农村的关注，你问我：“咱们队里，有这样的事吗？”岂止有，那里的事情比你身边发生的更加匪夷所思。你大概还没有忘记视土地如生命，视庄稼如儿女的王大爹吧？如今他的
背更加佝偻了，却依然珍爱着他的“生命”和“儿女”去年春天，他开垦了一亩荒地。对此你一准感到奇怪：你选调那年，咱村大大小小的荒地就都已经被冬
奋战的男男女女起高垫洼辟成粮田了，还哪儿来的荒地？告诉你你一定大吃一惊。王大爹开的荒地其实就是紧傍村东的那八十亩良田中的一小部分。那片良田被分块承包后，以前开挖的引渠
渠不再有人组织疏通，渐渐淤
了，水引不进来也排不出去，成了俗话说的“锅里吃锅里拉”土壤的盐碱成分越积越多，到了最后，人在庄稼地里“趴着没不了肚脐眼儿，仰着没不了
股蛋儿”幽默得让人心疼，人们只好放弃耕种，眼睁睁看着它荒成一幅“天苍苍，野茫茫，风吹草低见牛羊”的诗意图。密密层层的芦苇、稗子草、九月菊梢搭着梢
连着，没有大型机械休想复垦。这时候我们的王大爹走来了，他一锹一锹，一铲一铲，跌跤爬滚，披星戴月，竟然开垦出一片土地。正当王大爹带着农具和豆种来到新垦地准备播种的时候“奇迹”出现了。斯时正有一个公务员模样的年轻人肩扛录像机，专门拣着野草茂盛的荒凉之处扫描。年轻人见到王大爹，就像武警战士见到通缉多年的逃犯一样，马上嚷叫起来：“破坏，破坏，把效果都破坏了！”原来，年轻人奉乡政府之命拍摄荒凉的现场，给上级部门提供荒原废地的证据，以获审批，在此建商品楼…如今你来咱村，当年稻海涌金、人
马叫的良田沃野，已是高楼矗立，水泥铺地。不再有蛙鼓预报丰年，不再有稻花香飘天地。王大爹拼命垦荒的壮举，变成一场螳臂当车、蚍蜉撼树的闹剧，他本人则成了闹剧中可笑复可怜的小丑，而按照我们被人称为保守、死板的正统思维，民以食为天，食以地为本，可敬可爱的王大爹的行为，怎能和令人齿冷的小丑行为联系在一起？那么，在这场空前绝后、亘古未闻的田园“绝唱”中，究竟谁是正角谁是反角，谁是英雄谁是小丑？天宇上，亮亮的
轮万古如斯地向前推进，正剧、闹剧，正角、反角都将化为泡沫消泯在历史的长河中。生活在那片高楼中的后人们，谁也想不到若干年前，发生在他们身边、脚下的
样俱全的故事。如此，我这些陈词慷慨、壮怀
烈的议论显得实在多余。在我心中永恒纪念的只是你我这份不是忧自身而是忧后人、不是忧自家而是忧天下的情怀。是的，当你看到国有资产被侵
的时候，当我看到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被毁弃的时候，我们都含悲忍泪，气结声。或许，我们睽别多年彼此思念，一旦相逢再不分离，友情大树的深恰恰是扎在这里的吧？三百元的看门收入断然不能为你带来生活的富有，却也断送不了正直之士的精神富足。平安是福，祝福你，我的朋友。
1999年7月18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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